后来我心上人惨死，某个和尚说这是因为我造下的杀孽太重。
于是我信了他的鬼话，放下刀，不再杀人，转去做了给杀手派任务的掌事人。
做掌事人的这年里，我没生子，没娶妻，只收了一群杀手做兄弟。
本以为能守着这群杀手安稳退休，可耳边却接连传来他们惨死的消息。
悲愤涌上心头，我什么也没说，只是拿起了年没碰过的刀。
尘封年的刀，该见血了。
1
二月初一是个好日子。
二月的第一天，是门外新芽抽枝的日子，也是阿舟大喜的日子。
阿舟是我手下的十三名杀手之一，今年二十四岁的年纪。
喜宴在院子里摆开了几桌，我手下的杀手们无一缺席。
这几年来我跟这些杀手们处得很好，互相之间也喜欢称兄道弟，兄弟成亲，大家自然没有不来的道理。
安大哥，没想到堂主真被你请过来了。
阿舟身着火红喜服，看着栖雀堂堂主领着一行人走进了院里，坐满了酒席，忍不住对我道。
老大跟堂主关系那么好，他手下杀手成亲当然会给个面子啊，哈哈哈。
我手下另一个杀手东方山揽过阿舟的肩，笑道。
我闻言哈哈一笑，道: 那还用说?当初老彭还是掌事人的时候，我可是他手里最能干的杀手。
如今栖雀堂的堂主姓彭，我叫他老彭。
当年我扔了刀不干杀手后，他恰好由掌事人坐上堂主之位，便邀我去做掌事人，帮帮他的忙。
老彭听见我们的对话，走到我身边，笑着摇摇头: 你这些杀手成天老大老大地叫你，好好的杀手组织搞得像帮派一样。
哈哈哈哈，他们乐意这么喊，我有什么办法?我哈哈大笑。
夕阳渐落时，我同阿舟一块招呼着宾客，敬酒间隙里我把他拉到一边，塞给他一箱东西。
好小子，这下成亲了，以后就别再干这行啦，赌命换钱，生死难料的，明白吧。
拿着这箱钱，去做个小买卖也好，踏踏实实过日子，安安心心养媳妇。
我笑着，拍拍阿舟的肩膀。
我们做杀手的，大多都是孤家寡人。
娶了妻有了家，便很难再投入这份以杀为生的行业里了。
阿舟双目泛红，深吸口气，道: 安大哥，这钱，我还是不收了。
我啧了声，道: 怎么，嫌少啊?你安大哥也不是多有钱的主，我这已经……
阿舟连忙打断我: 我不是这个意思……
我哈哈大笑，我知道，跟你开个玩笑。
你也跟了我年了，这会儿不跟我干了，我一时不知送什么为好，想来想去还是钱最实在。
说着，我揽过阿舟的肩膀。
什么也别说了，钱你收了。日后啊，你虽然呢不跟我在栖雀堂一起做事了，但大家还是朋友，还是兄弟，以后有什么事情，别不好意思，尽管喊我，懂不懂?
阿舟看着我，终是笑着点点头，收下了那箱钱。
大婚诸事都很顺利，弯月初生时，满桌子菜肴已杯盘狼藉，满院子的人也已喝得酩酊大醉。
该洞房的时候，阿舟醉倒在了桌上。
我走过去笑着拍了拍他，你小子洞房还不积极啊?
他没反应，看来醉得很厉害。
我笑了笑，只好又用力拍了他几下。
新娘子还等你呢，别让人小姑娘着急啊……
阿舟还是没反应。
我心下疑惑，两手扶起了他双肩，却在看见他脸的瞬间怔住。
月光下，他合着双眼，泛黑的血从他嘴角不住流出，染了桌子大片。
阿舟气息已绝。
他死了。
中毒死的。
2
毒不是下在了酒里。
而是在新婚夫妻共牵的同心结上。
二月初一是阿舟的大喜之日。
这一天也许本该是阿舟一生中最风光的日子。
可这一天他死在了院子里，他的新婚妻子，也死在了洞房中。
一个月后，我坐在一家饭馆里，屋子里还坐着我手下的其余十二名杀手。
他们围坐桌前，等我开口说话。
阿舟就是那种很传统、公事公办的杀手，没什么多余的想法和交际，当初听闻他要娶妻我还觉得很不可思议。
他平日里除了目标不会随意杀人，一心一意做事导致他除了我们并没什么别的朋友。
没什么朋友，也就意味着不会有什么仇家。
所以我只想到了一种可能。
被之前杀过的目标亲友报复。
这很荒诞，但不是没可能。
于是我就将过去他接过的任务一个个翻了出来，果然找到了答案。
春风吹进饭馆里，吹来悲寂的凉意。
屋里十二名杀手，每个人都在为阿舟的死而神伤。
大家都在一起待了好几年，每个人都是朋友，都是兄弟，自然看不得这种事情发生。
我吐出口气，强压着心里的悲痛，道:
阿舟中的毒是奇毒花家的毒，我去花家，找朋友要过来了一份近日里买过这种毒的名单。
如今奇毒花家势衰，朝花家买毒的人越发稀少，买这种毒的人更是没几个，所以我在阿舟接过的任务里很快就锁定了目标。
我说着，心绪难以平静。
两个月前，阿舟接下了去泽州杀柳田帮帮主的任务，他杀死帮主后，帮主之子去买了花家的毒，故意把阿舟毒死在大喜之日。
目标死了，他身边的人为报仇去杀杀手，这样的事情江湖上不是没有。
但大家都很心知肚明，去报复杀手这种事，本就一点道理都没有。
杀手不过是一把刀，他们该去报复的，应该是握刀的人，该去杀的，应该是雇主。
狗娘养的东西，报复杀手算怎么回事啊?东方山拍桌而起，怒喝。
老大，那咱们现在怎么办?总该给阿舟一个交代。姜随野看向我。
阿舟哥那么好的人，刚娶了新媳妇，就这么死了……小葫说着，眼眶已淌出泪来。
安大哥，依我看，那狗东西全家都该死。
唯一一个女杀手利云子抚了抚小葫的肩，眸中抖出冷意，说。
我点了点头，云子说得对，我要去杀了那狗东西，才对得起阿舟。你们有谁想同我一块去?
老大我跟你去东方山闻言便道，面上激愤。
阿舟是我兄弟，我没有不去的道理。姜随野目露坚决。
算我一个。利云子也开口。
小葫抹了把脸上的泪，我也去
我也去为阿舟报仇
我也去
加上我
这几人此言一出，剩下的杀手也纷纷开口附和，意要与我一同前去。
我看着这群杀手，心绪起伏，胸膛渐热。
好准备一下，明日启程，咱们一块儿，去给阿舟报仇
3
我年没杀过人了。
年前我心上人死的时候，那和尚跟我说，只要我放下屠刀，身边人惨死的悲剧就不会再现。
我已经年没杀过人了，可身边还是有人死了。
我本就不该相信那番杀生成孽的说辞。
因为人在江湖，唯有以杀止杀，才能给一切仇怨作结。
每个人都会死，而杀手总是离死亡最近。
若不是我当初太过痛苦，又怎么会轻易信了他这番鬼话?
年前我当着老彭的面丢掉了我的刀，如今，我又找到老彭，管他重新要了把刀。
他尊重我的选择，只是问我想要什么样的刀。
我摇摇头，什么样都行，能杀人的刀就是好刀。
于是老彭将一把两尺长的刀交到了我手里。
我拔刀，刀身映出一张不再年轻的脸。
这张脸从前总会溅上尸体的血，染上跋涉的泥。
如今却干净得要命。
干净得，像场还未醒过来的梦。
我振臂挥出一刀，有青光翻折其上，荡出我胸中埋了年的苦闷。
我苦涩一笑，转手收刀，青光归鞘。
老彭听说我要带着十二个杀手去给阿舟报仇，笑着摇摇头，说从没见过我们这样的杀手。
我深吸一口气，慨叹道: 他们也许不是最厉害的一群杀手，但绝对是，最有情义的一群杀手。
4
江湖人杀人，或为利，或为义。
杀手拿钱杀人，本该是前者的典例。
但这世上总会有一些骨子里重情重义的人，恰好踏入了杀手行列。
于是杀人的理由就不再只为了金钱。而是为了情义。
暗杀本是杀手最擅长的行事方法，但情义二字从不藏头露尾，所以这为情义斩出的一刀，也该足够嚣张。
春光里，杨柳飞絮如刀，我带着十二名杀手，策马驰去泽州。
我们一行人杀进柳田帮时，新任帮主柳其同，也就是毒杀阿舟的主谋，正坐在院子里赏花。
一群杀手来给那个杀手报仇?这算什么道理?
柳其同瞧见我们，面上惊愕，却目露不屑。
你他妈的杀杀手报仇，又是什么道理?东方山怒不可遏，剑尖斜指柳其同。
柳其同哈哈大笑，他杀我爹，我当然要他死死在大婚当天可实在好得很，喜事变丧事啊，哈哈哈
畜生利云子大骂一声，掠步而上，掌中甩出流星镖，直闪柳其同咽喉。
铛的一响镖形被斧头搪开，扎落地面。
是远处奔来的一群帮众，手执铁斧，将我们团团围起。
保护帮主
帮众的铁斧挥来时，杀手也纷至扬起了掌中杀器。
春风里杀器交鸣，冰冻一息暖意。
柳其同撤步缩至两名帮众身后，脸上轻蔑笑意不减: 杀手讲什么兄弟情义啊?他妈的，笑掉老子大牙。
杀手怎么了?杀手也是人啊东方山闻言大喝，侧身一剑刺进来人大腿。
还他妈的跟他费什么话，多说无益，速战速决。我轻拍东方山的肩，脚下一转，长刀割开一名帮众咽喉。
血丝飞溅，染红院内矮花千朵。
我手腕振刀，嗡鸣里杀气纵横。
年未见的杀意荡满胸膛，牵出，我掌中每一道凛冽刀光。
刀光闪作天星，旋落十数帮众周身，绽开血色成霞。
晚霞乍涌，东方山掌中短剑切开来者喉咙。
长空换色，姜随野袖里黑刀斩断仇雠脖颈。
残阳将落，利云子指尖流星镖扎穿帮众胸膛。
彩云漫游，小葫手上匕首刺进敌人心口。
片刻后血影纷落，霞色尽褪，天边明月涌出光华，消止此间杀伐。
帮众尸体七零落躺在院里，柳其同身上刀痕无数，面色惊恐，被东方山按在地上。
没有多余的言语，我一刀斩开柳其同的咽喉，血丝飞卷上空。
我抬手擦掉溅上脸颊的血迹，望着夜空，道:
阿舟，走好
5
为阿舟报了仇后，我提出让这群杀手先行回去。
正巧来了泽州，我有件事情要办，你们回去休息一下，等我回来再给你们找活干。我道。
众人闻言，便纷纷与我告别。
快点回来啊老大我手痒得很，一日不杀都不行东方山道。
我笑回: 等着吧，有你杀的
晨风飘荡，我在春光里一路走到山脚一间院子外。
院里一棵桃树开了花，点点缀上枝头，片片摇进风中。
桃树前立了一块墓碑，碑上沾了落花。
我抬手轻轻抚去，道: 现在才开花，等桃树结了果，我再拿给你吃。
将屋院扫了扫，又把各种物事理了理，我就离开了这处。
沿路走出三里，忽有一道寒光划破空气，飞旋而来。
我身形骤偏，燕尾镖被我躲开一只，下一刹却又有七只同时刺来。
我瞬间拔刀而迎，时搪时避，一霎里十数只燕尾镖跌落在地。
镖尽便是几把无言的匕首，纷至从四面方攻来。
来人身穿黑衣，衣上金红纹理流淌。
金血阁杀手?我说完，不自觉一笑。
从前我做杀手时，尽是我去杀别人，如今我不干杀手了，反倒被杀手杀。
也算是天道好轮回。
不必问雇主是谁，同为杀手行列，我理解杀手需要死守雇主的身份。
所以我没有多余的话可说，只能挥刀杀人。
匕首寒光凛动，刀影大盛。
片刻后杀器光影骤灭，血流蜿蜒。
我出了十七刀，杀死六个人，周身落上三道伤痕。
越过尸体，我喃喃道: 金血阁杀手，实力竟已沦落至此了么?
金血阁曾是江湖第一杀手组织。
几年前金血阁遭遇血洗，多数精锐丧命，如今实力大不如前，地位一落千丈，其他杀手组织纷涌而上，无不想坐第一的位置。
若是从前的金血阁杀手来杀我，那我身上的伤可就远不止是浅浅的三道了。
回到栖雀堂，我同堂主老彭说了自己被刺杀的事。
多半是柳田帮里还有你们没杀干净的活人，去金血阁下的杀单。老彭说。
也许吧。不过现在的金血阁也没那么靠谱了，他不如来我们栖雀堂下。我笑笑。
老彭闻言也笑，道: 年没拿刀杀人，现在感觉如何?
刀变慢了，没那么准了，但好在多砍几刀总能杀得了人。我耸耸肩，如实道。
那你有没有继续当杀手的想法?
你说我?我哈哈一笑，摇头，我一直没觉得去把一个活人变成尸体是多好玩的事，如今总算不干了，哪还有重操旧业的道理?
末了，我又道: 老彭，其实我从前就在想，也许我根本不适合当个杀手。
因为我总觉得为兄弟挥刀，总要比为钱挥刀更有力。
老彭听了，微微一笑，道:
你手下那群杀手，大概都和你一个想法吧。
6
我很喜欢我手下这群杀手。
不止是如老彭所说的，他们和我一样重情义，只把杀人当作谋生的手段。
他们分得清什么是工作，什么是生活，杀手皮囊下，是个活生生的人。
还有一点便是他们杀人时从不会给予目标过多的痛苦，能一刀了结就不会出第二刀。
这大概算是在这份冰冷残忍的行业里施展出的，生而为人所有的，最后一丝仁慈。
姜随野是把这份仁慈践行得最好的一名杀手。
在杀手身份之外，他同样在践行仁慈，更多的仁慈。
我时常觉得他该去当个侠客。
他太喜欢多管闲事，太喜欢锄强扶弱，太喜欢惩恶扬善。
我说你这么心善，这么喜欢救人，干嘛还来当杀手。
他无奈笑说: 老大，不当杀手，我没钱吃饭啊。
虽是如此，但我知道他赚来的钱，其实多半都去接济百姓了。
一月前我派他去不远的羌州杀一名叫做冉天竹的剑客，以他的水平不到半月就该完成任务归来，我却迟迟没等到他的消息。
我心下疑惑，重新调查冉天竹的身份，在发现他其实还是心义楼义士时，顿时一明。
心义楼是江湖三大楼之一，创立得比武林第一世家神剑秋家还要早。
楼中义士以同心赴义之念，帮无权无力的江湖中人平不义之事、报不义之仇。
侠客向来大多与义士同路，那像姜随野这种人，自然也不会有对义士下手的理由。
我想，他大概不会杀冉天竹了。
他不杀也没什么，大不了推了单子，赔些钱给雇主。
但我害怕他去做些别的事。
我心中隐有不安，叫上没事做的东方山，一同前去羌州。
我们在一间客栈里寻到了姜随野。
他似乎早料到我们会来，淡然为我们倒了杯酒。
老大，我这两日，本想给你写信回去的。
我没接酒，沉声道: 你是有什么打算?姜随野，别告诉我你是要去杀雇主。
姜随野闻言一笑，差不多吧。
果然。
你知道雇主是谁吗?我问。
雇主有很多。最大的雇主，是神剑秋家。
我一怔。
向我下单的雇主，是依附于武林第一世家神剑秋家的一个门派，天紫门。
东方山忍不住道: 什么意思?很多人都想杀那个冉天竹?连神剑秋家都想?他有这么厉害?
姜随野轻轻摇头，道: 秋自闲接任秋家家主后的这几年里，行事乖张荒唐，颇有要将整个江湖玩弄于股掌间的意味。
捣灭心义楼、杀死义士心中焰火，就是他的企图之一。
而今神剑秋家与心义楼逐步走向对峙，楼中每一名义士就都有了必死的理由。
我深吸一口气，缓缓道: ……你要和心义楼义士一起，去和神剑秋家作对?
东方山顿时拍桌而起，急道: 阿野，就算他是心义楼义士，不杀他便是了，你与他萍水相逢，又何必做到这般?
我意已决，不必劝啦。姜随野笑笑。
我沉默一霎，而后道: 我能怎么帮你?
